趙元任與羅素(1872-1970)

/楊建民

羅素是20世紀享譽世界的哲學家,在多個領域卓有建樹,1950年因他的作品捍衛了人道主義理想和思想自由的多樣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趙元任是一位有世界聲望的語言學家。 他博學多才,除去研究語言之外,還修習過物理、哲學 、音樂等多個學科門類,從而成為有橫跨文理學術背景的著名學者。 這兩位學人,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有過近一年時間的直接交往。 通過這段交往,我們可以看到他們作為學者的謹嚴和平素生活的情形 ,這或許可以增進我們對人生的許多領悟。

    192010月,應梁啟超、張東蓀等人的邀請,羅素從英國出發來到中國 ,進行為期一年的講學話動。 梁啟超等人的邀請函,是當年5月發出的,隨後,他們便開始緊急為羅素尋找中文翻譯。 由於羅素學術所涉及的面極為廣泛,僅在他卓有成就的數理邏輯領域 ,就參之以數學、現代物理等多方面內容。 在上世紀20年代初,要尋出這樣一個既有充分哲學素養,又兼通數學、現代物理 ,同時兼善中英兩種語言的翻譯,真不知有多麼困難。

    但事有湊巧,還真有這樣一位合適的人選。 為了準備羅素來華講學,梁啟超等人特別組織了一個講學社,主持人向蔣百里、蔡元培、丁文江、陶履恭、秦景陽等人諮詢 ,由大家推薦,選中了應清華大學之邀回國任教,但還未及回到國內的趙元任。

    趙元任初入美國康奈爾大學時,主修數學,他當時的數學課程獲得過兩100分,一個98分,多年保持了該大學平均成績的最高紀錄。 在修主業的同時,他還兼攻物理,以後興趣擴展及語言、哲學和音樂。 大學畢業後,他又從數學轉到哲學,獲得了哲學研究獎學金 ,最後入哈佛大學,以《連續:方法論之研究》的論文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他同時還選修了心理學和科學史等課程。 後來,他還在母校康奈爾大學作過物理教師。 此次回國,清華大學請他講授的卻是數學,到清華後又加了一門英語 ,後來教務長又要他改教中國史和哲學,最後決定教心理學和物理……光從這令人眼花繚亂的學科,我們對趙元任學術背景就有了一個大概的 瞭解。

    不僅如此,在學習哲學的過程中,趙元任還對羅素本人的哲學 ,甚至數學著作多有研究。 1914年,他在讀了羅素的《哲學論文集》後,在日記中寫道:極符合我的想法。在這段時間,他讀了多種羅素著作,還寫了一篇相關的論文 ,並獲了獎。 此外,他還研究過羅素的《數學原理》等,由此可見 ,由趙元任擔任羅素的翻譯,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可是,趙元任當時並不知道為羅素做翻譯的事。 他是向康奈爾大學要求休假一年,接受清華邀請回國的。 他到上海時,便聽同班同學胡適等人說梁啟超、張東蓀領導的進步黨想 請他去為羅素的學術講演當翻譯。 胡適等人當時思想較為激進,他們雖沒有主張讓趙元任拒絕 ,但告訴趙元任,不能讓他們僅僅把你當一個譯員看待(因為趙元任本身已具有很高學歷)。

    果然,到了清華不多久,蔣百里便與清華校長金邦正交涉,趙元任為羅素做翻譯,校方同意了。 趙元任也表示願意接受這項工作,因為他的著作對我在哈佛的工作具有極大影響,自己也可以藉此會晤這位著名學者。

    19201012日,羅素乘坐波謅號輪船抵達上海。 由於到達的時間搞錯了,碼頭上沒有一個人接待,弄得羅素還真以為這 次邀請是一個奢侈的玩笑 第二天,趙元任趕到上海,見到了這位心儀已久的學者。 在當天的日記裡,趙元任記載說:羅素與自己從照片及描述中得到的印 像極為吻合,但似乎顯得更強壯,更高,儀態更為優雅。 雖然羅素一直待在英國,但哈佛大學這樣有世界影響的學校有他許多學 術朋友,趙元任又在哈佛修習多年,所以,兩人很快就找到了話題,這對他們之間的交往有很大好處。

    這次陪同羅素來中國的,是他的女密友勃拉克女士。 她也是一位學者,所以,一些場合也致辭發言。 羅素他們到上海後,接連幾天都有盛大的宴會和歡迎會。 這一來趙元任就十分繁忙,他不僅要為羅素和勃拉克女士的答詞翻譯 ,還要為中國主人的發言翻譯,好在他功底深厚,還能夠應付裕如。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羅素一行經杭州、南京、長沙,然後去往北京。 一路上熱鬧非常。 在為羅素翻譯的過程中,由於各地方言不同,趙元任竟由此發現了自己 表達方言特徵的語言天賦。 譬如,羅素在杭州演講時,趙元任便以杭州方言來翻譯 ;在去往長沙的途中,趙元任跟同船一位湖南人學了幾天湖南方言,到了長沙後,羅素演講,趙元任竟能以當地方言來做翻譯了。 1026日那天翻譯完之後,一位聽講者上前問道:趙先生,你是哪縣的人?

    竟以為他是地道的湖南人了。 其實,他學湖南話還不到一個星期。 這些無形的鼓勵,使得趙元任在語言研究方面的興趣越來越濃。

    在湖南,當時的湘督譚延闓設宴款待羅素一行。 那天請了兩個翻譯,趙元任為譚延闓翻譯,另一位姓楊的先生為羅素翻譯。 當天晚上恰好月全食,羅素便在講演中特別提到了中國古代的兩位天文 學家,他們因為沒有敲打鍋盆和放鞭炮,與大家一起來嚇走吃月亮的天狗,而被處決。 提及此事,羅素也是有表現自己對中國文化有一定瞭解的意思 ,可是那位姓楊的先生卻只翻譯客套話,對這段舉例置之不理。

    到北京之後,講學社的蔣百里在東城遂安伯胡同二號為羅素找到一所住 宅。 為方便起見,趙元任也由清華搬到了這裡。 115日,梁啟超前來拜訪羅素,由趙元任擔任翻譯。 這是趙元任第一次見到梁啟超。 1900年時,趙元任曾經每個月引頸盼望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

    羅素在北京的學術講演,尤其是專業性很強的講演,大多安排在北京大 學。 其餘較為通俗的課題,則安排在高等師範學校、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等地 羅素演講的內容,依現在流傳下來的記錄稿看,相當學術化。 譬如著名的五大演講」——《哲學問題》、《心之分析》、《物之分析》、《數理邏輯》、 《社會結構學》,不僅涉及相當廣泛,舉凡心理學、生理學、倫理學、數學、邏輯、物理、教育學、社會學……真正無所不包,而且相當深奧。 在《物之分析》中,他不僅講到了愛因斯坦關於萬有引力的新的解說 ,更從狹義(當時翻譯為特別)相對論講到羅素自己也以為繁難的廣義(當時翻譯為普遍)相對論。 為說明問題,他引用了許多高深的數學、物理、天文知識,並繪圖、列方程……這麼廣博又艱深的內容,對於在中間做語言轉換的翻譯來說 ,該是多麼嚴峻的考驗。

但事實是,趙元任不僅經受住了考驗,還頗有些應付裕如的樣子。 他甚至感到,生活中的一般客套話十分難翻,而翻譯學術講演反倒容易一些。 他在一次學術講演翻譯後在日記中寫道:我按己意大加引申說明……以譯員的身份講,比主講人更有樂趣,因為譯員講完後才引起聽眾反應在繁難的翻譯中,還能感受到樂趣,由此益發顯現出趙元任學養的廣博 和深厚。

    在為羅素翻譯的過程中,趙元任與楊步偉女士談起了戀愛。 愛情熱度太高,使得翻譯時出現了幾段小插曲。 有一次,是勃拉克女士演講,楊步偉前去聽講。 看到台下的楊步偉,趙元任有些精力不集中。 當時勃拉克女士說:「unmarried men and unmarried women」大意應是未婚男人和未婚女人 中文的,男子是,女子是,但趙元任給翻擰了,成了男不嫁,女不娶,惹得聽眾哄堂大笑。 勃拉克女士覺得自己說的話並不可笑,不知聽眾笑什麼 ,趙元任只得小聲對她說:現在沒時間解釋,以後再告訴你。

    還有一次,趙元任與楊步偉兩人出去吃飯,結果把上課的事給耽誤了。 這天羅素是在師範大學講課,等到趙元任與楊步偉趕到時 ,羅素正乾巴巴地在台上呆站著。 看到趙元任帶著個女孩子進來,羅素低聲對趙元任說:「Bad man bad man(壞人,壞人!)全場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19213月,為演講,羅素先生害了一場大病。 那是保定的育德中學請他去演講。 羅素先生在講到社會問題時,態度是相當激烈的,但是他的日常生活習 慣,卻是一位相當可敬的英國紳士。 當時一般的學校條件都比較差,羅素講演的大禮堂沒有生火 ,但紳士的羅素堅持要脫下大衣講演。 講演結束後回到北京,羅素便發高熱,繼而引發肺炎。 經過十多天的治療,病情仍沒有好轉,在當時,他已經勉強在遺囑上簽 了字,將後事委託給勃拉克女士。 消息傳到倫敦,報紙都報道了羅素已逝世的消息。 羅素甚至聽到了自己的死訊。 但他卻幽默地說:告訴他們,我的死訊太過誇大其詞了 又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羅素先生終於轉危為安。

    病體恢復後,羅素就沒有再做大的講演了,只參加一些小型的演講會和 宴會。 這時候,羅素與趙元任之間已經相當熟悉了。 當年61日,趙元任與楊步偉以一個極特殊的通知,告訴親友他們已於當日下午 三點鐘東經一百二十度平均太陽標準時結婚,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 婚後,他們問羅素先生,這樣的方式是否太保守,在這方面十分開通的 羅素卻說:足夠激進了。為答謝友人,兩位新人請羅素、勃拉克女士以及英國公使館的班奈特先 生在一家屋頂花園小聚。 當天趙元任拍了許多照片。 後來他指著其中的一張對羅素說:你極像發怒的獨居人 羅素回答,你別用這樣異想天開的比喻吧!

    羅素此次來中國演講,總體來說是不夠成功的。 不成功的緣由實際上在他到中國來不久就察覺了。 他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說:他們不要技術哲學,他們要的是關於社會改造的實際建議。的確如此。 當時的中國各種思潮風起雲湧,人們急切地盼望著羅素這樣的大學者來 為我們開一劑改造社會落後狀況的良方。 但我們從前面講演的內容可以看出,羅素講的是相當純粹的科學、哲學。 在當時的中國人看來,這似乎離生存現實太遠。 當年曾在長沙聽過羅素講演的毛澤東,在給友人寫信時評價羅素的主張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

    但是,羅素卻因此行對中國產生了濃厚興趣。 他在回國後的第二年(1922年),出版了著名的《中國問題》一書,在各界引起廣泛關注。 到他晚年(1966年)時,他又將此書重新出版。 1937年日本侵略中國時,羅素曾與世界各國著名人士聯名向全世界發表公開 信和宣言,嚴厲譴責日軍的暴行。 1962年,在中印邊界問題上,年屆九十的羅素擔任中印雙方的調停人 ,受到周恩來的讚揚……

    羅素與趙元任,因這近一年的直接接觸,也結下了友誼。 除去趙元任後來在回憶錄中重點提到這一段交往外,1926年時,趙元任的好友胡適到倫敦,在向羅素致函中,還特別有一句:趙元任博士託我向你致候。到了幾十年後的60年代,趙元任還與妻子楊步偉前往倫敦拜訪了晚年的羅素先生。 當時陪同前往的有女作家凌叔華和她的丈夫陳源,大家與羅素及夫人合 影,留下了珍貴的紀念。

    從羅素先生一方來說,與趙元任等博學多才的中國文化人的接觸 ,的確增進了他對中國的感性認識。 他後來長期關注並努力為中國的和平事業呼籲,應當與此有相當聯繫。

(文/楊建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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